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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四)铜奏

 

「如山,依你所见,应该判去哪里?」铜奏支着脑袋,指尖点着桌面,似在盘算。

「师父,此人光是为己缚枷,就应该去到阿鼻。」

「喔?」阎铜奏弯起嘴角,「如山这次怎麽不从轻发落了?」

阎如山有些紧张,吞了口口水,捏紧了手里的纸张,努力打直背脊直视阎铜奏,「师父说,地狱没有特权,只有规矩,按照规矩,就是阿鼻,已经从轻了。」

夏冬跪在厅堂,满身枷锁,也不低头俯首,只是双手撑着地面支起身子,面无表情看着审判自己的人。

「那麽按照你自己的心思呢?」阎铜奏猛禽一样的锐利视线扎在阎如山身上。

「这、这个……」

「如山,说话。」

「是、是!夏冬愚孝,不知反抗亲眷,伤己是为不孝,但是夏家本就无理不养子,夏冬未曾受教,不知反抗无可奈何。」阎如山憋着一口气,将藏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吐出。

阎铜奏点头,大笔一挥,将纸面上罪状消去一笔,「继续。」

「……罪魂夏冬,毁魂三人,b杀人更罪重,但考虑夏冬本意为善、且三魂并未有执念也未有恶念,此罪归於夏冬不合情理。」

「说得很好。」阎铜奏颔首,再消一笔,「下一个。」

「违唱招魂,此罪逆天,不过夏冬并未完整唱完,因此罪刑该减轻。」

「好,罪刑减轻。」阎铜奏哼声,毛笔在违唱招魂那一条上打了个圈,「还有最後一个。」

阎如山有些犹豫,「但是、师父,但是……」

「如山,没事,你说。」阎铜奏点了点桌面。

「师父,这个……无法可判。」阎如山摇头,「逆了y律,等於违逆地理,无法可判。」

阎铜奏嗯了声,「说得很对,如山……魂锁的锁链会连接回缚锁人的身上。」铜奏阎王看着底下的少年,「为自己戴罪缚枷,是逾越了地狱职责,是逆了y律。」

「无法可管,那你要管也无可奈何啊,铜奏。」尧流笑得灿烂,地君一看愣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阎铜奏叹口气,「人类就是这点小聪明多。」

「谢阎王大人。」

轰隆隆!

「你要是真想下炼狱去我现在就能成全你。」

「不了,铜奏。」尧流呵呵笑,「快判吧。」

「咳咳……阎王……」一道沙哑嗓音穿cha入二王谈话,几人同时低头。

被审判的夏冬艰难开口,往前爬了几步,「那三个……咳、真的……没救?」

尧流一看夏冬嘴角又要淌血,心疼的要si,站起身来,正要踏下台阶,却被铜奏止住。

「如果你是指那些你招魂失败的魂,对,没救了。」阎铜奏道,「招魂招来却没有媒介可依凭,三魂七魄只能散去,你区区一个人类,怀拥着帝王命,唱招魂本就容易成功,却因你无知使三人再无轮回可能。」

夏冬张了张嘴,神情悔恨,睁着浊眼只能见到几人的模糊轮廓,「那麽戴罪……理所当然……」

他身上红袍衬着黑se枷锁,诡谲古怪。

「你……」铜奏阎王眯起眼,看着那个断肢的少年。

难道他不想要脱罪?

「你傻吗?」尧流眉头皱起,不顾阎王阻止,踏下台阶,「这里可是地界,是地狱,在这里,铜奏就是y律。」

夏冬看向阎王,後者点头,「是这样没错,我是y律、我是道理,我说你无罪,你就是无罪,要若你执意要说自己有罪,就是逆我、也逆y律。」铜奏阎王说道,语气表情,无一不是骄傲,那是王的不可一世,也是为王任x。

「逆y律是要地惩的。」铜奏阎王缓缓说道,「然而我为王,我不惧天地惩罚,而你区区亡魂却畏惧。」

夏冬混浊的眼神在自己身前的天帝与阶上地君之间游移几回,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之後,夏冬猛地支起上身,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手ch0u出了站在自己背後的莫问腰间的官刀,刀刃直指天帝。

瞬间,整个厅堂静默。

这一瞬间,没有谁反应过来,没有人料想到这个本应该待审的亡魂居然做出这种事。

半晌,天地的两个君王一个轻声笑了出来,一个却重重皱起了眉头。

「咳……」夏冬的喉间溢出了腥红yet,纤弱的手臂拖着黑se铁链举着刀,用仅存的一只脚站立大堂,握刀的手没有半分颤抖犹豫,纵使视线之内的天帝模糊不清如同人间烂泥,但夏冬的眼神依旧si瞪着尧流,像要把天帝钉si在这审判厅堂上。

「阎王……咳……刀指天帝,大罪……判刑。」夏冬沙哑的嗓音乾瘪地从他喉中艰难发出,一字一句带着血珠,清楚地传递到整个大殿。

铜奏阎王挑眉,这夏冬,b他想像的还有点胆识。

他正yu开口,却被尧流打断。

「大逆不道!」天帝吼道,声音沉沉,表情y沉,俨然已经动怒,他一把伸出手握住对着自己的刀尖,轻易地从夏冬手中ch0u出了刀刃往旁一甩,接着扯住了夏冬脖颈上的铁链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拽。

整个厅堂除了两位王,剩下的两个脑袋内瞬间闪过万般思绪。

阎如山骇然看着眼前亡魂,就他所知,阎王殿的武器配置是官方统一发配,每一把武器都需要经过审核跟编号,每一把刀都一模一样,虽然就莫问手上的制式官刀对他来说要拿起并不难,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断脚的少年能从鬼差手中抢过刀,还毫不费力地举着刀,指着这世界上的其中一个王。

他不知道拿刀指着天帝要用什麽法去判,只隐约知道这种行为,应该被称作弑君,放在人间是要杀头的。他跟尧流在每十年的天地会议上都会见面,从来没有看过尧流发怒的样子,无论什麽时候,天帝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笑脸,就算他的下属对着他碎念唠叨,尧流也只是嘿嘿笑着就这麽带过。

阎如山实在想像不到有什麽理由会让这帝王如此震怒。

至於莫问,他也同样的不敢置信,他方才反应过来的时候,腰间的官刀就已经

被ch0u走了,这都怪他自己对这断腿的少年太没有戒心,没有想到这少年会靠着仅剩的独脚站起,好像他身上有着不倒的灵魂,就算r0ut破碎,也能靠着不屈魂魄走下去。

莫问看过很多夏家人,夏家的孩子大概是在人间看尽了所有的无奈无何,面对着地狱的刑罚眼皮眨都不眨一下,有些在问清了刑罚结束之後轮回会再回到人间之後,毅然决然地走向h泉,头也不回任h泉水冲洗乾净,用这无言的方法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灵魂早在人间就已经被绣蚀的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想像回到人间的日子。

但是这个没有。

莫问想着,夏冬整个人也是被侵蚀过的痕迹,但是夏冬的眼神并不是si的,他整个人,都倔强的支起已经无用的身t,面对着天地。

那为什麽又急着给自己定罪?

莫问并不明白。

「你以为你在g什麽!」尧流对着少年大吼,夏冬纤细的脖颈往旁歪倒,又马上抬起脑袋瞪着天帝,眼神狠绝,一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的样子,「我告诉你,」尧流扯着夏冬拉到自己面前,「我可是在救你啊!听清楚没有!我是天帝,我想怎麽收拾你都可以!」

「咳。」铜奏阎王在一旁轻咳了声,向天帝提醒这里还是地狱,要若天帝真想「收拾」掉这个少年,也得先问过地君意见,「罪魂夏冬,你妄图弑杀天帝,此罪的确难免。」铜奏阎王盯着底下闹剧,叹口气,「尧流,你认为当如何呢?」

天帝怒气未平,像拎着娃娃一样提着夏冬,与方才疼惜孩子的样子截然不同,要说刚才是要把这少年疼进骨子里,那麽现在就要这少年疼到刺骨。

而夏冬现在也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在尧流手里发出几声乾哑咳嗽,除此之外,半声不吭,他知道眼前这人要他痛,但很无奈,他尝过太多痛楚,也尝过自己血r0u,已经不知道什麽叫做痛。

天帝低头看了眼夏冬,手一松,让已经无力支起身子的少年跌落大堂。

「这里是阎王殿,全凭阎王处置。」天帝道。

铜奏阎王支着脑袋,点了点卷轴,垂眼去看底下挣扎着呼x1求生的罪魂。

「……罪魂夏冬。」铜奏阎王说,「你妄图弑君,可属实?」

夏冬苍白脸上血se全无,抬着头,打直他被摔的七荤八素的脊椎,颤声道:「是。」

只要有长耳朵的都知道,这几声发颤不是因为夏冬真的怕了什麽,只是他唇舌之间都是血。血气在喉头翻涌,话也说不清楚。

「此事因我地狱过失,由我来判,有失公允。」铜奏阎王道,一边将目光转向一旁站着当桩的阎如山,「……如山,你觉得呢?此案怎判?」

「我来判?」阎如山愣了愣。

「对,你来判,照你想判的判。」铜奏阎王点头,「你不是说了,规矩都背的清楚了?」

「但是……」阎如山心底叫苦,他是将所有明文y律都背的一清二楚,但所有案例里面,还没有一条是弑君该如何处理,「但是、师父,规矩并没有这条。」

「意思是无法可判?」阎铜奏挑眉,「是这个意思吗?」

阎如山吞了口口水,点点头,「是,无法可判。」

铜奏阎王沉思片刻,「那麽,就这麽判吧。」半晌,阎王抬起头说道,「罪魂夏冬,妄图弑君,罪大恶极,地狱不容,将罪魂交由天帝,结案。」

阎王声音沉沉回荡,整个殿堂只有罪人、天地二王,还有一个阎如山以及莫问做见证。要说判给谁看,阎如山不明白。

「把他带走。」铜奏阎王摆摆手。

尧流点了点头,「多谢,铜奏。」

「没什麽。」铜奏阎王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

天帝一离开酆都,马上将手上铁链缚着的孩子放下,有些紧张地看夏冬身上有没有多出伤口。

「我……咳,没事。」一身红衣,一身狼狈。夏冬轻轻摇头,好似方才举刀相对的人不是眼前的男人,拿刀的逆天者也不是自己。

「你怎麽连躲都不躲?」尧流皱起眉头,小心翼翼的将魂魄背上。

伏在尧流背上,夏冬咳了咳,嘴角g起笑,「你说……救我……」

鲜血气味在自己颈畔扩散,尧流嗅着背後魂魄的一身血腥,长叹一口。

「你这家伙,心思终究复杂。」

夏冬在尧流背後,听见了这一句,却也不答话。

很久很久之後,尧流问了他为什麽一开始要给自己定罪,後来又决定要上天。

这个断腿少年眨眨眼,用他破碎的嗓子说他上天是为成王,但绝对不是为了大义。

「您倒是会耍小聪明。」莫问开口,走在後头的尧流身上已经看不见怒火,像来时那样捧着碎魂像捧着宝。

「我是不择手段。」天帝承认,在地狱尽头有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度过去,就是可以上天的天梯,鬼魂进去会消失,然而天帝有特权,「夏冬,痛吗?」他关心问着背後的人,换来细微一句没有感觉。

「夏家那种地方,留着作什麽?」不是不痛,而是没感觉,天帝可想而知,夏家要多心狠,才能让一个孩子连痛楚都不知,「若是能让这孩子离开,我的确要不择手段。」

「虚伪。」莫问鬼差语气漠然。

「呵。」尧流笑笑,「那种地方也留着,天理何在?」人间本就虚伪,他不信这鬼差不懂。

「……」莫问的脚步停在边界处,回过头来,看着尧流好片刻。

「大人,如今,您就是天理。」

尧流不语。

天帝提着铁链拉着小罪魂离开。一路上铁链轻扣,和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莫问鬼差被地君以送客之名相随其後,阎罗大殿内只剩下铜奏阎王跟地狱储君。

「师父,」阎如山见人走远,压不下心里好奇,终於开口问,「为什麽就这样让天帝大人带走了?」

「你是说夏冬吗?」阎铜奏挑眉,「那孩子留不得,就算判罪结果是地狱,也留不得。」

「……是因为会弑君吗?但是,您不是说没有特权?」阎如山不懂,方才的审判彷佛在演戏一般,一搭一唱的,阎如山想说出点所以然,但是什麽都说不出来。

阎铜奏轻笑两声,「没这麽简单,不过光看那孩子缺脚也能站起,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荏——史上可成君王的,可都不是什麽善人。再说了,特权特权,别信这些。」阎铜奏把玩着案上纸镇,「这世间本就没有什麽公理公正,说没有特权,都只是漂亮话……我们这不是演了这一出让这特权给的自然吗?」

当然,那个冒着逆天风险持刀弑君的魂魄也有功劳。

阎如山眼神闪动,若有所思,「但是天帝大人看起来很温柔——」

「才不呢。」阎铜奏摆摆手,「夏家出来的孩子不是n情就是专情,夏家出来的帝王没心没肺没血没泪,连我们这些妖族也称奇。」

「那为什麽……」阎如山很不解,天帝一开始的确是把那罪魂当成宝,连奈何桥也背着过来,「天帝大人看起来也想要给那孩子减罪……」

阎铜奏摇头,「你不懂,天帝也并非完全为了那孩子。」

阎铜奏作为妖族,自由变换自身外表,就算是千岁大妖,看上去也是十五、六岁的青年模样。

铜奏阎王就是用这一张跟阎如山差不多的脸对着小朋友说教,「如今天g0ng上龙王蠢动,要是天帝不嫁娶,就没有子嗣。」接过一旁被获准入堂的侍卫送上的盘子,里头是人类断肢,阎如山只看一眼,脸se有些苍白的别开脸。

阎铜奏见状只是笑笑,拣起盘中人指递到阎如山唇边,「来一点?」

「不、不……」阎如山si命摇头,躲开那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类指头。

「我族主食本就是人r0u,你放心,你是我ai徒,不在食物行列内。」阎铜奏自然知道阎如山心思,自己徒弟是人类,既然要跟在自己身边学当王,这种场面在所难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避讳什麽。

将人类指头放入自己嘴里嚼了几下,阎铜奏才又再度开口,「现在这节骨眼,天帝把那帝王命带回去了,就等同於为天g0ng寻到一个最适合的下任继承,免去了嫁娶困扰,毕竟帝王命难有,就算是天帝子嗣,也只是提高了这命格的出现机率,倒不如直接拣现成的用。」

「但,师父。」阎如山双手呈上茶水,「您说夏家嫁天,天帝大人还是要娶的啊?」

阎铜奏摇头,「天帝对外代表的是天,而不是天帝个人,夏家嫁天,嫁上去的孩子是嫁给天,而不是天帝,这也是为什麽夏家嫁天的事情这麽大。」

铜奏阎王说着,「只是这步路,恐怕会让天g0ng乱成一团。」

「为什麽?」

「你有见过哪个si者身上寿衣大红的吗?」阎铜奏瞥了阎如山一眼,「既是储君,也是主母,尧流也真是敢。」

天g0ng新来了个孩子,听说是地上的人类嫁上天的,自古以来想嫁天的人类多不胜数,众神众妖早已习惯。

说是嫁,也不过是把魂魄送上天,都是si人魂,免去了轮回与修道,直接做个无名神。

唯独这个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这次被嫁上天的很不同,别人都是被送上来,只有这个是被天帝背上天,而且还是在大婚之前就把人背了上来,把一g天殿内的文武官吓的半si,以为这世间终於要反。

做为当事者,连尧流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冒险,他当时并不知道夏冬就是那个被嫁天的人,所以当大婚那日那个连话都说不怎麽清楚的少年拉着他的衣角执意要跟上的时候,他还困惑的半si。

「你不用跟上来啊。」尧流说着,一边扶着对方,夏冬只剩一只脚,虽然可以短暂站立,但是满身伤的,魂魄在人间算是虚物,在天g0ng地界就是实物,b起在人间的无感,在天界夏冬身上的伤口应该会更痛才是,「你只要乖乖待着就好了。」

只见那一身素白的少年瞪着天帝看了半晌,大叹一口,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带我……」挣扎了老半天,夏冬损毁严重的口舌也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眼看着时限快到,尧流没有办法,这才带着夏冬乘上了迎娶的大轿,反正夏冬未来的头衔是天g0ng储君,这时候跟着去看一眼天g0ng主母并没有什麽不对,至於会挑着他毛病大声碎念的龙王,尧流决定当作没听到。

「你怎麽就执意要跟出来呢?痛吗?」尧流问,大轿子是天官扛着的,只是个形式,当作对夏家的尊重,不过都只是些表礼。

褪去了一身素白换上了大红,夏冬苍白的脸se总算是被映上一层红,b起原先的si气沉沉好了点,不过红se衣装收束出的纤细腰身也一再提醒尧流,眼前这少年现在是快要烂了的病患。

而这个病患看了一眼同样一身嫁衣的天帝,「……嫁……」按了按不怎麽舒服的喉咙,夏冬似乎有些恼怒,二度给天帝砸了个白眼,「笨蛋!」

欸?

天帝都快吓si了,怎麽只有这两个字说的这麽清楚?该不会是囚牛教他的吧?不对啊,夏冬也才上天几日,虽然会在天河边看到他们两个坐一起,不过也没说多少话啊!

夏冬虽然眼睛混浊看不清,入眼所见只剩下大红se,不过还是努力地向天帝表示自己的不满,怎麽天底下会有这麽笨的人当上天帝?真是不敢想像。

天界与红尘相隔很远,虽说人们只要仰望天空就能看见云幕与星空,但是说实在,那一切都只是假象,会看见星空,只是因为天界的星子们真的太耀眼。

这一趟轿子,加上聘礼,行进速度快不到哪里去。预估要个半日多,尧流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旁边的夏冬。这孩子才跟上天没多久,就被医官抓去检查了很久,表明了这样的伤势,是人都应该躺下来昏迷,不是像夏冬这样还可以骂天帝笨蛋。

夏冬斜倚着轿上软垫,跟随着轿子晃动,眼皮沉重,一脸想睡。

尧流几次告诉他,要他稍微睡一会儿,都只得到对方摇头跟白眼,想要讲话又说不出口,本来在地界那时还能开口说句子,不过这几日被医官严正警告了,药方里有药是让夏冬说不出话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嗓子,要是y要说话,到时候变成哑巴只能说是夏冬自找罪受。

尧流看着夏冬这样,b看到龙王时还要心烦,掀开一旁帘幕招人来,要给夏冬多加几条毯子。

「要轿夫再走慢点——怎麽了?」话才说到一半,尧流感觉後方有人正扯着自己衣角,已经用尽全力了力道还是小的可怜——尧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轿里另一个翻白眼的小少年。

「夏冬?」

夏冬一副疲倦模样,不是身t疲倦是心累,而且只针对天帝一个人。

夏冬摇摇头,「走……快……」他神se严肃,不像玩闹——说到底,尧流也不觉得夏冬是个会跟他开玩笑的人。

「夏冬,你别急啊。」尧流都急了,这边有个不知道自己身t快烂了的小少年一直赶着他去娶老婆,他没哄过小孩,夏冬也不是小孩,真不知道该怎麽哄好这尊大神。

夏冬叹了口气,张嘴似乎想说什麽,半晌之後摇摇头,还是放弃了,「快点……」说完这两个字,夏冬就把头别过去,没再开口了。

尧流0不着头绪,只看这少年急成这样,以为夏家还有他的什麽牵挂,只好打消要轿夫走慢些的念头,转而让队伍走得快一些。

「对了,夏冬。」尧流想一想,轿上无事可做,正好可以告诫一下旁边初入天g0ng的小朋友,虽然神只本就不食人间烟火,但是现在神们心心念念学着人类哭笑怒骂,也学会g心斗角,不防范不行。

「你刚刚有遇到龙王吧?那个穿的很闪亮的。」尧流问,得到夏冬颔首。

刚刚上轿之前,尧流临时决定带着夏冬一起去,让早前看到夏冬的龙王一直心情不美丽。

而更让天帝害怕的,是被盯上的这个少年居然也没有半点想示弱的意思,还撑着拐杖就跟龙王互相对峙了起来,两个人虽然身高身分都相距甚远,但夏冬半分退让都没有,一身显眼的红袍站在天帝面前,用一双混浊的眼睛面对可以一巴掌把自己打si在地上的龙王。

「陛下,不要随便乱把地上的东西带上来。」尧流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氛围紧绷,紧张的尧流都要怀疑今天到底是夏家要嫁天还是地界要并吞天界。

因为说不出话,所以夏冬也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龙王,这种模样,不像是被凌nve出身,倒像是打小站立於朝堂最顶,俯视众生。

「我带回来了就是带回来了,不是什麽东西,是这g0ng里未来的主子。」不管心里再怎麽嫌烦,尧流面上表情不变,好似没看见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心平气和地开口,「若孚应无事,那麽我们就上轿了。」

龙王没应答,就算再怎麽想篡位,现在龙王的地位也b天帝低,天帝想做什麽,龙王无权阻止。

一脸忿忿地往旁退开,龙王瞪着夏冬的眼神毫不收敛,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人打si一样。

天帝抖了抖,要是真的把人打si了该怎麽办才好。

轿内的夏冬挑了眉表示自己知道尧流天帝说的是谁。

「你啊,就不怕他一个巴掌打si你?」天帝苦口婆心,虽然知道帝王命的人总是有自己的傲骨,但是还是想要念一念,要是龙王真的打si夏冬,他一定会气到掀了龙王g0ng,然後天界大乱、三界大乱……怎麽三界这麽容易动乱啊。

天帝叹口气,努力为了天g0ng的未来伤脑筋,一旁的红衣少年沉默片刻,摇头,浊眼之内毫无畏惧,而当很久很久之後天帝偶然之间问了一句为什麽不害怕。

那少年才用始终如一的坦然眼神看着他,沙哑的嗓音这麽说。

——我才是王。

迎亲的队伍停在夏家门口,并没有要随着一般嫁娶的行程走,反正在场人也没有谁的心思是真切为了大婚,全都只是形式。

队伍并没有人能看见,放在凡人眼里,只能看见夏家准备的东西,对外宣称是祭天,可是没人知道这里真的下来了天帝。

整个夏家唯二能看见这列迎亲队伍的,是夏家家主夏独活,以及夏独活身边的言命。

「这不是天帝陛下吗?」一看见尧流,夏独活笑得开心,换上了大红的衣裳也掩不去他一身腐朽气息,「还有……冬仔?」夏家家主身边跟着黑衣言命,面无表情彷佛身边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尧流心头一跳,面se不变,把夏冬挡在自己身後,下轿时就说了要夏冬不要跟着下来,可这少年像换了个x子似的拄着拐杖也要跟。到底是多想看见夏独活这个老人。

一听见夏独活叫自己小名,夏冬抿了抿唇没有回答,眼里像见不到人一样。

「话就不用多说了,赶紧结束吧。」尧流道,对夏家半根毛的好感都没有。

「也好,冬仔看起来有个好的归宿,这样爷爷就能放心了。」夏独活没什麽意见,慈祥地笑笑,领着两人往夏家里头走,这嫁娶既然是形式,就不会有摆筵或者拜堂,走个过场互相送个礼就算完。

看夏冬一瘸一拐的走的辛苦,尧流在後头本来想扶一把,不过被对方拒绝,支着拐杖,熟门熟路地跟在夏独活背後,脸sesi白,满头冷汗,一副就是完全不想回到夏家的样子。

尧流轻叹一口,他虽然也是夏家出身,但是都已经过了几百年,夏家摆设对他已经是过去式,可对夏冬来说却才是几日前的往事,估计在哪里si的、怎麽si的,全都历历在目。

夏独活最後领着他们在其中一道门前停下,示意一旁言命去开门,「说起来,天帝陛下。」夏家帝王突然开口,尧流随便应了声,并不是很有心思跟把自己杀掉的人对话。

只听夏独活继续道:「这回这门亲事,你是会满意的吧。」

尧流一愣。

只见夏独活背後那扇黑se大门被打了开,整个石室y冷,一旁有夜明珠散发光芒,藉着那些光,尧流看清楚了,里头摆放的不是礼箱,而是一个又一个成堆的棺木。

还有那是……

尧流蓦地睁大双眼,「那是……」

一旁的夏冬瞪着前方,指尖轻颤。

像是在嘲讽自己四周的si气沉沉,宽广的石室中央,正摆着一个大红石棺。棺上有字,一为夏、二为冬。

夏冬对自己的人生其实没什麽意见,只怪自己命贱,生在垃圾夏家,最後又被ga0成残废。

虽然到生命的後半段,还是没有过好日子,si後还被关押进棺木里,就为了镇住那些小鬼,他一直都知道那些小鬼是谁,它们每日每夜在他的棺木外面哭,不用想也知道,是夏家其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兄姊或弟妹。

夏冬知道那些孩子怕他,怕他身上的某种东西。

然而他并不想镇压什麽,也不想让谁害怕,所以他收束了自己身上所有不可见,他违逆了本x将自己缩到最小,想尽办法让自己卑微渺小。

直到棺盖被打开、封住他的力道减小,而他被抱进一个活生生的怀抱。

抱住他的人说他是天g0ng主人,是天帝,是就算要与地狱抢人也要带他回去的人。

夏冬听见地狱的当下只想着自己要糟,他身上这麽多的罪,这样多的枷锁,他怎麽可能、怎麽可以,怎麽样才能从地狱全身而退?

这不可能。

直到被带下了地狱,他才总算明白什麽叫做没有公理。

也就是这个无公理,让他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天g0ng地板。

要说他要上天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再一次回到这里。

「你……」尧流的声音在他耳边很模糊,不过表情应该很不敢置信,对於天帝之所以成为天帝这件事,夏冬其实很不解,他以为他身上穿着大红se下葬,石棺又漆成红se已经很明显了,早在尧流开棺的一瞬间就应该意识到这场名义上的联姻对象就是他。

没想到今天他要跟出门,还一直受到某个天帝的阻止,说他腿脚不方便不要出门留在g0ng里,他又没办法开口跟笨蛋解释,只好把怒气发泄在那个明显对他有敌意的龙王身上,结果又换来某个天帝的碎碎念,虽然他心目中的母亲角se就是在自己有眼疾的时候把自己儿子的眼珠挖出来做药引、或是在好奇人耳是否能通到脑袋的时候将儿子的耳朵做为实验这样的形象,但广义上来说,天帝这种碎念行为可能还更接近寻常人家的母亲。

夏冬可以发誓,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会觉得自己的耳朵听不太清楚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要嫁天的?」尧流天帝得承认,他的确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当时看见大红的棺与大红的寿衣,他只想着又是夏家的恶趣味,从来没有往嫁天这方面想过。

夏冬大力点头,已经听见了耳边传来棺木内的孩子哭声。

「……陪嫁……」夏冬张嘴对着天帝说,已经放弃了要天帝自己心领神会这个选项,笨成这样,到底怎麽治理天g0ng?

「你是说,这些孩子都是陪嫁?」尧流有一瞬间ga0不清楚陪嫁跟陪葬的差别。

「是的。」这次回答的是夏独活,「夏冬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我们就在想,天帝陛下一定会满意。」

「所以也是你把他的眼珠拔出来?」

「这是冬仔一片孝心。」夏独活笑笑,不当回事。

「是你让他少了脚?」尧流皱起眉头,远处有雷声隆隆。

「这可不是我。」夏独活摇摇头,一脸无奈,「这是冬仔自己造成的。」

「你还让他连脏腑都不完整?」尧流感觉自己脑袋有些沸腾,很久没有这麽生气过。

「药方总需要药引子。」夏独活仍是那副表情,天地都不畏惧,「这也是冬仔乖。」

「就是你,让这些孩子连si去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尧流的喉间压抑着怒吼,他不是来吵架的,他也不想要吵,因为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用再多的怒气都没办法挽回,也不需要挽回。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发怒,怒的都快要让天雷直接打下来,虽然明白这个诡谲的夏独活从来没有被天罚地惩过。

夏冬感觉不太对,天帝的语气随着夏独活的回应越来越怒,他皱皱眉头,回头去看,模糊的视线里面只看见红se衣袍、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所有棺木内的囝仔魂魄没有一个敢靠近,纷纷黏到他身边,夏冬无法,只好一个一个低下脑袋温声安抚。

这里的孩子都是si在夏家的,没有千也有百,每个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身上一定有残缺,生前也从来没有好好活过,没有被人疼惜过。

他拍了拍一个缺了半边脸颊的孩子,耳边已经隐约可以听见雷声,知道眼前的天帝确实已经发怒,就差没有爆发,只能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对方衣角拉了两下,要尧流收一收情绪。

他们虽然愤怒,但是这都已经过去了,就算对着夏独活发怒也无济於事。

「夏冬……」尧流感觉自己衣角被扯了两下,回头去看,只看见红衣少年怀拥着一群残破的魂,正用自己看不清的双眼与自己对望。

半晌,夏冬摇摇头。

将落未落的天雷收了回去。

「还是冬仔识相。」夏独活笑笑,双手负在身後,缓缓踱步,跟着言命离开了这间石室,「天帝陛下,大喜之日,可别发怒啊。」

尧流看着眼前的棺木成群,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在里面找出自己的r0u身。

原来,他当初,也是像这样吗?

被堆放在一起,没有人会来祭悼,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是为什麽si?因为长的不合意、不够聪明、或是跟他一样,夏独活说该si,就是该si?

夏冬抱着一群孩子魂魄,跪坐在地上,左一个右一个,他们都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想往夏冬怀抱里钻,无奈夏冬自己也只是个单薄的少年,四个孩子魂魄在他身上已经是极限。

尧流摇摇头,不忍看下去,走向最近一个棺材打开来。

里面的屍首破烂,而且一个棺不只有一个囝仔,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魂魄加起来,会是棺木的两三倍。

……棺木的数量就已经很惊人了,究竟得有多少孩子si在这里?

「夏冬,走吧。」尧流叹口气,望着天,本想说声苍天何在,但想一想还是算了,如今他自己就是天,已经没有什麽可以仰望,没有什麽可供跟随,他自己,就是最顶。

夏冬点了点头,支着拐杖起身,旁边的囝魂以为两人要丢下它们,急的要哭了。

「别哭、别哭。」尧流紧张起来,「鬼哭伤魂,别哭。」鬼哭伤魂、神哭伤人,人哭却只是伤神,真是不公平,这些si去的囝仔,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夏冬没有给天帝白眼,只是跟着安抚起孩子,无奈他还要撑着拐杖,只剩一只手。

夏冬轻轻拍了拍呢,不到丑时不会回来的。」

「这麽晚?」春秋一愣,心目中的天帝一直都是随便乱逃班的家伙,没有这麽认真的形象。

阿七轻笑两声,「大人的奏章都要看过两次,一些大项帐目也要亲自核对过,所以才这麽晚的。」

「那g嘛还翘班呢。」春秋摇摇头。

「您可以自己去问问啊。」阿七笑得开心,温和的嗓音让春秋有些羡慕,不由自主地碰上阿七的脖颈。

阿七眨眨眼,感受到脖颈上有小孩的掌心,也不闪不躲,只往那稍凉的掌心靠了靠。

「殿下,没事的。」

夜间的天界,温度稍低,阿七不知道哪里准备的外衣,一出g0ng门就往春秋身上披,一边替春秋理好外衣一面说着要穿暖才不受风寒什麽的话。

这些字句春秋都很陌生,在生之时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他最常听到的,还是那些人告诉他:「王家不奏曲。」然後大声嘲笑他的嗓子不l不类。

「到了。」阿七在他耳边告诉他,春秋回过神,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天河水边,晚间的天河依旧流动,是春秋很熟悉的水声,纵使眼前因为黑暗的关系更加无法视物,但春秋仍能想像出这里白日的样子。

……等等。

春秋皱起眉头,在水声之外,似乎还有另一道声音。

那声音清朗悠扬,唱着柔和的曲调,似乎在应和着天河的水流,低y着没有词句的调子,唱出了悠远的曲。

「那是……他在唱歌?」

龙y无词仅曲,天河一岸,青年h袍一身,颜se淡雅并不刺眼,跟他那个在天g0ng内作威作福惯了的龙王老爸不一样,尧流说龙生xa财喜奢,龙王的衣袍每一件都是金灿的颜se,都快要b天帝更像帝王。

「你……你不是傻的吧?」春秋听完天帝抱怨龙王的衣服太刺眼导致眼睛痛,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龙王意图吧?」

虽然让天帝差点被闪瞎的衣袍是常服不是朝服,但会连穿着都直b天帝,龙王心思可说是半点不藏。

「我当然不是。」尧流挺了挺x,抓起一旁快要b龙王冠失se的天帝冕,放到春秋手里,「是王的,终究会是王,这些冠冕,只不过是形式。」

天帝满不在乎的笑笑,说了声那我要先走啦,接着一溜烟的跑出他房间,大概是又逃班去了,只剩下房内他一个,捧着似乎很珍贵的天帝冕,不知道该怎麽办。

说起来,b起跟那个总是将他当作虫豸看的龙王,春秋更喜欢待在囚牛旁边的原因也是这个,毕竟囚牛那一身衣袍不镶玉石不嵌金,没有珠光宝气,只有囚牛一身文雅。

阿七抱着他停了脚步,离岸边的hse小影子有些距离,「平时囚牛殿下都在这里拉琴,今日无琴,改唱曲了。」

「那……」

「我们先不过去,就在这边。」阿七道,「囚牛殿下唱曲总是引来天河中的恶鬼,您过去了,殿下就分神了。」

春秋随口应声,想着就他一个人类,怎麽还能让龙王长子分心了?

「引来恶鬼,那麽曲子还怎麽唱?」他b较在意的是这个问题,「平时他拉琴,我也没看到鬼……」

阿七唔了声,接着轻声笑笑,「所以天g0ng有传闻,囚牛奏曲,谱曲不全,囚牛殿下的歌从没唱完过……至於您说没见恶鬼,大概殿下奏琴奏的小声,只让您听见了。」

「……阿七。」

「是?」

「我们回去吧。」春秋道,远远地看了眼那边模糊不清的影子。

「殿下?」

「这琴,不完整,我修好了再还他。」春秋看了眼阿七背後的包袱,「你不是说上头饰物没了吗?」

阿七眨眨眼,金se的眼珠子里波光流转,明明四周暗暝,却能看清阿七眼中柔光,天g0ng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好半晌,阿七才笑笑,说了声好。

「阿七,你跟我说,你找到琴的时候,琴怎麽样?」回了房间,春秋被放上红木椅,跟阿七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的是那把琴。

「……」阿七沉默。

「阿七。」春秋皱了皱眉头。

「殿下,」阿七叹口气,无奈笑笑,「找到琴时,琴弦尽断。」

春秋挑眉,「这叫没伤多重?」他伸出手来,摊开盖上琴的布,桌上躺着的琴的确断了弦,也缺了上头装饰,剩余的也没什麽了。

「囚牛说,他的琴弦是龙须,龙须有这麽容易断?」春秋没有伸手去碰琴,这琴虽然跟他在夏家碰的完全不同,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要再听见琴声如同哭号。

「殿下……」

「嗯,我知道。」春秋叹口气,「你别担心,我知道自己斤两,不会乱来。」

阿七点头,「我知道,殿下。」他有些疼惜地看着眼前少年,平时光看着外表瘦弱,天g0ng内的人总把春秋当作赢弱的小少年,都忘了这人也是在那个出了名暴nve的夏家出来的孩子。

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多半,都跟营若搭不上边。

起码现在阿七眼前的春秋就不是,一意识到这琴坏的不自然,那思量的眼神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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