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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甘之如饴

孙晔庭一死,王谙就立马将这一战的经过来由,以及孙晔庭的死讯写成折子,快马加鞭送入京。他精于成算,折子上避重就轻——谢燕鸿、颜澄二人自然不能提,战况之激烈、损失之惨重、孙晔庭之勇,这些自然是要大肆渲染的。

战时一切从简,孙晔庭只能薄葬,墓碑明器等都只能过后再补。

虽是薄葬,声势却浩大。早在孙晔庭咽气当天晚上,陆少微便授意魏州城中大小寺庙道观鸣钟追悼,城中百姓不明所以,提着心等到了白天。她又派了好些口齿伶俐的小卒,街头巷尾地将孙晔庭的死讯告诉大家,伤心者有、可惜者有、愤慨者也有。

待到翌日下葬,百姓们都自发跟随,哀哭声不绝于耳,既哭孙晔庭,也哭自身——蛮子虎视眈眈,城中粮草不足,守城将领战死,一介草民便如同劲风中的细草一样,被吹得左歪右倒,不知能苟存性命到几时。

素服是来不及裁的,家家户户便从素色的麻布衣服上裁一截布条,绑在腰上,便权当缟素了。

王谙立于高台之上,朗声诵读悼词。

悼词是谢燕鸿写的。

孙晔庭咽气后,他便到了官邸中的书房,站在书架子前,伸出手指,拂过书脊,一本一本抽出来查看。书房中书籍繁多,汗牛充栋,仅仅是兵书便有数十册。谢燕鸿却不茫然,他一下子便找到了谢韬所著的《军略》,翻开一看,里头果然夹着书信,正是孙晔庭笔迹。

谢燕鸿匆匆拆开,信本就不长,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也不过一瞬。

看完后,他便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枯坐半夜。待到天色泛白,他便裁纸磨墨,近百字的悼词,一气呵成。

王谙展卷诵读,他声音嘶哑苍老,不必多用力,便自有苍凉之意。

“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不然劲气,为风为霆。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

语调虽哀,词却有浩然之气,荡气回肠。

百姓们自然是听不懂这样文绉绉的词,陆少微想得周到,还是那几个机灵的小卒,用大白话转述悼词,大意便是:孙大人厉害,保家卫国而死,死后化作天上的星星啦!

昨夜有流星划破长空,拖着长尾巴,在夜幕中西坠,光芒大盛而后湮灭,有不少人都见到的。天有异象,数年难得一遇,又正好撞上了孙晔庭的死,这不就是与悼词中写得一模一样吗?

王谙一边读,一边在心中腹诽。

孙晔庭虽有极大的功绩,但这样一个毛头小子,过往又没有多少政绩,在京中时,还有人背后说他是天子佞臣,这样的悼词于他,实在是太过了。他虽这样想,但见百姓兵卒无不泫然,也不得不承认,谢燕鸿与陆少微这一番渲染之下,众人的哀戚已经被推到了极点,哀兵必胜,孙晔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谙诵毕,接下来一切如仪,都由陆少微主持。

她生得如同石中美玉一般,光华温润,身材瘦削,声音清亮,她正说话间,天上下起小雨来,仿佛上天也泫然落泪。她脸上却没有哀容,只有平静,仿佛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谢燕鸿与颜澄不在送葬的人群当中。

他们二人对坐,中间摆着孙晔庭遗留的书信。

当日,谢燕鸿狼狈离京,为了能让宋知望留他父母家人一命,特意将自己拿着先帝手书的事说给孙晔庭听。当其时,谢燕鸿预计,宋知望应当会一边搜捕他,一边把他的家人当作人质,威胁他交出先帝遗旨。

事关皇位,谢燕鸿本以为宋知望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没想到,当时他与长宁逃出魏州之后,就再无追兵了。他当时心中纳罕,但也只以为宋知望自顾不暇,如今看来,却是因为孙晔庭。

“他压根没把这件事告诉宋知望。”谢燕鸿指了指书信,说道。

看到书信中这一段时,谢燕鸿差点笑出声来。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苦笑,只是笑造化弄人,笑孙晔庭性子别扭,他捧腹笑了好一阵,笑得比哭还难看。

孙晔庭为了助宋知望登临大位,能昧着良心陷害忠良,指鹿为马,但却能为了保谢燕鸿一命,替宋知望埋了这样大的一个隐患。与此同时,他此举,虽救了谢燕鸿,但也算是催了谢家人的命。

谢燕鸿想起当时自己亡命而逃,一路狼狈,之所以能支撑下来,不过是为着心中有一线希望,能救家人性命,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谢燕鸿心中对孙晔庭是又爱又恨,爱他情重,又恨他寡义。

只是如今人都去了,无论爱恨,都已成空。

当日京师一别,临别时,孙晔庭吟诵“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一句,如今,他的绝笔信上末句却是“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这一杯酒,是永远也喝不上了。

颜澄问道:“他救下了谁?”

“嫂嫂,”谢燕鸿捂住脸,沙哑着声音说道,“嫂嫂怀了哥哥的遗腹子,嫂嫂娘家章家,与小孙合力,偷梁换柱,保下了她。算算日子,估计已经临盆了。”

谢、颜两人百感交集,一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能活一个是一个,只是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是见不得光的罪人之子,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谢燕鸿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他说:“假如我是说假如”

颜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猛地抬头,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虽然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但好歹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天地君亲师,这些想法都深深刻进了骨头里,心有怨怼是一方面,真的要搅动风云又是另一回事。

“罢了,”谢燕鸿叹道,“不将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好,说什么都是徒劳。你你有什么想法?”

按照颜澄现在的伤势,留在原地好好静养是最好的,但按照谢燕鸿的布置,留在魏州也危险,甚至还危险三分。颜澄并非恋战之人,另找僻静安全处养伤,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颜澄的面容盖在面具底下,表情难辨。他曲指轻扣桌案,发出清脆的“叩叩”声,一下一下的,时快时慢,没有章法,仿佛昭示着他此时乱如麻的心绪。

“我我再想想”颜澄说道。

说罢,颜澄便出去了。他走在路上,入目皆是缟素,入耳皆是哀哭,愁云笼罩在整座魏州城之上,正在翻涌着发酵,逐渐酿成一股军民一心、一往无前的战意。他不免也随之感到心情激荡,但当他想到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又不由得打起了寒颤。

不知不觉,他随着人流走到下葬之处,仪式已到末尾。

他所到之处,路人皆侧目,有不少人认得他,援军中打先锋的,戴着面具,身手不错,勇猛当先。大家都在猜,到底他为什么戴面具,有人说他丑陋不堪,要以面具遮丑,又有人说他过于俊美,恐战场上唬不住敌人,遂戴上面具,威吓敌军,猜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

天上下着小雨,落在了陆少微白玉一般的脸上,仿佛她在落泪。颜澄心头一颤,但转瞬间又清醒过来了。陆少微不悲伤,她甚至兴奋。她眼睛里闪着光,就像黑夜里的灯,又像夜幕上的星,那是因为野心和机遇烧起来的火。

仪式结束,陆少微见到了人群中的颜澄。

她走过去,说道:“你伤没有痊愈,不要淋雨。”

颜澄问她:“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儿,是守在魏州,还是随军往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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