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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节

 

“啊……老爷?老爷您回来啦!”阿岚倒是没有被他的几句话吓着,反而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脯半天还坐在地上没动,委屈巴巴的嘀咕道,“我想着都有一个月没喂过了,您又忙,所以我才自己拿着鱼食在水塘边喂鲤鱼,忽然背后好像被人推了一把,然后我就掉了下去,还好夫人听见了我的喊声赶紧就出来了,可是水边太滑她也没站稳,结果、结果就一起……啊!夫人!夫人呢?”

阿岚这才想起来刚才音小姐在岸边努力想抓住自己的样子,脸色一下子苍白如死,舒年本来已经抱着昏迷不醒的音小姐准备回房休息,听见她的话又立马严肃的停下来,凝视着自己亲手铸造的水塘,他其实几度嘱咐过音音不要靠近,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水塘连接着广阔的遥海,一旦失足落入就和掉入海中没有区别!

舒年的眸底有惊疑之色一闪而过,嘴里还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夫人是听见你的呼救才出来的?”

阿岚跳起来,生怕被责罚赶紧点头,心虚的回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掉下去,还连累的夫人……”

舒年的脸色阴云密布,顿时有种寒冷入骨的感觉爬上心头——这水塘是他暗中布置,水下别有洞天,水面有术法遮掩,音音怎么可能会听见落水阿岚的呼救跑出来?

“老爷,您不要赶我走啊……”阿岚绞着手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舒年本是个在他人面前极尽表现温柔的人,这会也耐不住心中的烦躁挥手令她退下准备干净的衣裳和热水,然后才心神不宁的抱着音小姐回了房,他认真检查着书房里的每个角落,终于看见木格窗的纸被石头打穿的痕迹,他赶紧过去检查,从地上捡起那粒小石子反复看了几遍。

这确实只是一粒普通的小石子,也没有术法的痕迹,但是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书房才对!

舒年倒吸一口寒气,昨夜他还在濮城附近的军营里,试图以姐姐病重垂危为借口把藏锋再次骗回紫原城,谁知道那人铁了心不想再管姐姐的死活,随手就撕了信甚至让他不要再来。

他苦思许久,还是没办法把藏锋支开,不得已之下只能自己先偷偷返回江陵再寻他计,在遥海沿岸和接头的墟海之人会和之后,借由他们的力量从海中返回江陵。

墟海之人尽是古怪的人鱼,虽然瞬间爆发的游速极快,但是这样长距离的远行还是极为吃力的,所以墟海早就在遥海之下造了许多据点,每隔一百里就会有临时的营地可以暂时休息,再加上早些年他从西岐的商人手里采购的一批可以在水下运行的机械“云鱼”,这次他是躲在云鱼的腹内,让护送他回江陵城的那些墟海战士以接力的方式极限返回,然而即便如此,比他晚出发几个时辰的藏锋,却依然比他早了几个时辰抵达江陵。

没走多远,他们以特殊的方式让海中的旗鱼传信,说是海下大营遭遇袭击,青蛟之王已经命令所有人竭尽全力优先保命,又将开启修罗骨的咒印转给了他的妹妹流月,独自一人前往了濮城。

青蛟一族的原身是一种琉璃色的蛟龙,原本速度、耐力上都是远胜普通墟海族人,但可惜流月只是一条不足百年的幼年蛟龙,忽然遭逢这样惊人的变数一下子慌了神,经验上的不足立马就让她的弱点暴露无遗,好不容易赶到江陵附近,她竟然累的昏了过去,逼着他不得不先传令自己的秘密杀手去找藏锋,然后带着她一起暂时在自家水下的密室里休息。

舒年把玩着手上的石子,嘴角终于不自禁的上扬出冰凉的弧度,又抬手推开窗子丢了出去。

石子落在水塘里,无声无息的下沉,好像那些隐藏在深处看不见的阴谋也一并沉入深海。

舒年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上的波纹缓缓消失,看着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低低笑着:“藏锋……是你吧?也好,这场演了二十年的戏,也是时候落幕了。”

“舒年……”忽然,床榻上昏迷的音小姐醒了过来,瞥见窗边熟悉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舒年一瞬恢复常态,像往常那样温柔的关好窗子,随手拿起干净的毛巾,又搬了个凳子在床头坐下,一边擦拭着妻子身上的水,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废皇子

面对这样温文儒雅、相敬如宾的丈夫,音小姐的脸上非但没有展露出任何欣喜和宽慰之色,反而是眼珠一垂,默默望向了别处。

舒年也不揭穿两人之间那些堆积多年的隔阂,只是看似温柔的抚着妻子的手背,淡淡责备着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定是阿岚那丫头太调皮,说了多少次不要去喂鱼总是不听话,还连累你一起落水受惊,那家伙做事毛手毛脚的,要不我给你换一个吧,这样我不在也能放心点……”

“我没事了。”音音还是低着头,轻轻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倏然一阵沉默,又莫名扬起嘴角回道,“也不能怪阿岚,谁能知道那么小的水塘,掉下去就像掉入大海一样呢?你也不需要费心换人,她心直口快爱唠叨,这家里总是冷冷清清一点活力都没有,有她在,就好像有个黏人的孩子在一样,我很喜欢她。”

这番又讽刺又冷漠的话让舒年的手微微一惊,好像戳中了什么痛处,迅速又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安慰道:“你们又不会游泳,再小的池塘掉进去自己也上不来呀!不换就不换,你喜欢就好。”

音音一瞬抬眼和他四目相对,想说什么,终究抿抿唇苦笑了一下,这时候阿岚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抱着干净的衣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她知道自己犯了错,现在也格外的殷勤积极,主动陪着笑连续倒了几次歉,然后才心虚不已的绞着手低声嘀咕道:“夫人,我不是故意害您落水的,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去那里喂鲤鱼了,您、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舒年一看到她脸色就是一变,正准备挥手让她出去的时候,音小姐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她指了指旁边挂着的青色袍子示意她递过来,又冷冷瞥了一眼丈夫,说道:“舒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让阿岚帮我换洗干净,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这样深切的隔阂,从他将两人的长子送往帝都作为质子开始就已经萌发,再到将女儿一并送去,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也终于决裂,再也无法逆转。

距离那些事情都多少年了?

二十年前,藏锋带着军督府的大军逼宫,逼着父皇退位让贤,又一手将还在襁褓中的十二皇弟捧上了位,从此他将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权力全部转移至军督府,军阀统治的东济岛拉开帷幕。

除了皇位上的傀儡,他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被藏锋驱赶出紫原城,就连长辈的皇叔们和已经出嫁的公主都没有逃过此劫,皇室迎来千百年来第一次大洗牌,血亲分散到东济的每座城市,相隔遥远并且剥夺政权,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早已经泯然众人,安于现状,偶尔相见,也心照不宣的不会再谈起那些湮没在政变中的屈辱和不甘。

他的姐姐君曼公主也“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心上人,出嫁当天的排场举国震惊,不仅宴请了帝都的权贵,连几座大城市里的巨富商贾都一并接到了邀请,他在这座流岛上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婚宴,可新娘、他的姐姐君曼公主却被毒药控制,像个精致的假人一般出席、敬酒,脸上挂着让他至今无法忘却的诡笑,和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杯,向所有人表示感谢。

那样的鸦雀无声,在他心底像惊雷炸响,那一刻他就知道姐姐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折磨之中,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出手相助。

得罪军督大帅,就是得罪了百万雄师,他一介被剥夺身份、驱逐出城的废皇子,又能改变什么?

婚宴结束之后,也就是兄弟姐妹各奔东西之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从此天涯沦落。

离开紫原城的那一天,他在马车上长久的沉默着,看着帝都上空独有的紫色夕阳,眼眸像被一柄锋利的剑刺入,刺的他的目光全是血光,那一年他十六岁,正是少年得志的年纪,却落魄的被全天下所嗤笑,就连前面拉车的车夫都不耐烦的吆喝催促,让他别看了早点出发。

他最开始到达的地方并不是如今富饶的江陵城,而是江陵边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这样平静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每天晨起而作,日暮而休,所有人都在过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门外成群打渔而归的邻居,心里蓦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逼着他一瞬退回简陋的小屋,看着发霉的墙壁、漏水的屋顶,昨夜剩下的冷饭,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恶心。

好歹是曾经的八皇子,在学术上他自命不凡觉得不会输给任何人,他开始像普通人一样尝试考取功名,然而这样特殊的身份,即使他才华横溢也无法真的被录取,在连续失败了几年之后,他还是孜孜不倦的继续争取,为了能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从这个清贫的小镇搬离,他盯上了城中商家的小姐陈音音,几番“偶遇”之后,成功博得她的爱慕,两人结成连理。

想来真是可笑,他堂堂一个八皇子,也有靠女人才能搬入大城市的这一天。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只有进入江陵城,他才有更好的机会向上爬,陈家在江陵城算是家境殷实的小富商,虽然没有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但毕竟官商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陈家的口碑一贯很好,他正是盯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陈音音,他一边在妻子的帮助下继续考取功名,他的老丈人也多方帮着打点引荐,而他则不动声色的伺机而动,抓住一切可以翻盘的机会努力往上爬。

但藏锋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所有人在得知他“八皇子”的身份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退缩,就算是引荐也只能点到为止,只要藏锋一个眼神,就无人再敢帮他说情。

他必须要改变这种状态,至少要让帝都的那个人放下对自己的戒备。

最后,他看着咿呀学语的儿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然后在他后悔之前立刻不顾妻子的反对做了这个重要的决定——他将儿子送到了帝都,亲口向藏锋允诺,他考取功名只为弥补皇室多年的昏庸无能,只想凭借自己一双手,让百姓安居乐业、再无衣食之忧,他愿意将儿子作为质子留在帝都任凭藏锋处置,只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展现抱负的机会。

这样孤注一掷的决定,他捏出了一手汗,如果藏锋拒绝他,他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妻子的支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万幸的是,那时候的藏锋已经将重心转移到攻打西岐上,远征军一路高歌猛进,他的心情也因此颇为开心,在迟疑了几天之后,出人意料的点了头。

几年之后,为了不让藏锋起疑心,他一边努力营造着廉政爱民的形象,一边又将才满岁的女儿一并送到了帝都,而这些事情也终于导致了他和妻子的彻底决裂,连一贯对他赞赏有加的老丈人都气的大骂,直接拎着他的御史令就丢出了陈家的大宅,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

他平静的捡起御史令,转身就离开,但气归气,骂归骂,老爷子最终还是心软给他重新置办了一间朴素的四合院,明面上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会时不时差人送些东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妻子音音,在经历了这样不容商量的决定之后,竟然还是选择了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复从前,他虽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才接近的陈音音,但那般单纯美丽的女孩子,还是真的让他动了心,感到了惭愧,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弥补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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